葛道人是个奇人。

每日午时必在一秃头岩石上，阖目打坐，不论是烈阳高照还是狂风暴雨，都岿然不动。

以寒非的见识，自然一眼看出是在行导引吐纳之法。

待得他做完功课，便上前招呼。

只是葛道人对他却视而不见，从不搭话，自顾自往来如风，身法迅捷，寒非想要尾随，却是追之不及。

寒非干脆也在秃头岩上打坐修行，并且还占了葛道人原先的位置。

可那葛道人却依然不理不睬，换了个偏远的位置，依然故我。

直到某日，二人正在做午课，一股气息突然从寒非身上散出，四周稀薄的灵气风卷残云般向他身上聚拢，疯狂涌入其天灵。

寒非浑身散出一道微微红光，全身热气蒸腾，气血汹涌，身上的骨骼开始啪啪作响。

直至半刻钟后，才复归平静。

三层人境圆满！

午时乃阴阳交汇之刻，此时破境，正合契机，所得好处自然高出几许。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葛道人，但从始至终并无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至寒非睁开双目，才说道：“你这娃娃，竟有几分天资，这是何处学来的功法？”

寒非咧嘴一笑，道：“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我说是无师自通你信吗？”

葛道人冷哼一声。

坊间本有一些流传的所谓修行秘法，偶有人得之，捡来修炼倒也不奇怪。

只是寒非巴掌大的年纪，竟然能冲击地境，倒是极其意外。

修行本就极难，若无高人从旁指点，仅凭一些外门散落的导引之法，便能成材，那天赋不可谓不高。

葛道人突然喝道：“你可知，扰人修行是何等大忌！”

虽然没有太多刻意散发威压，但这声音却仿佛惊雷一般，在寒非耳边轰然炸响。

是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无端跑来搅扰他人清修。

那葛道人要是一时激怒，一巴掌将他打死，怕也无处喊冤！

寒非顿时心中一凉。

赶忙挠头憨笑，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实则眼观六路，随时准备暴起逃命。

好在片刻之后，威压散尽，葛道人呵呵一笑，道：“罢了，谅你年幼无知，饶你这一回。不过，若遇着其他修士，可别如此莽撞，否则轻易便丢了性命！”

寒非心中一松，连忙称谢。

浅聊了片刻，葛道人得知寒非是猎户遗孤，不由心中一动。

整个岩东村，就一户寒姓猎户。

寒父常年进山打猎，也偶然遇到过葛道人，只是从未向外人提起。

寒父还曾向葛道人求取过治疗寒母顽疾的丹药，只是葛道人不想干预凡人事务，没有答应。但熬不过寒父百般苦求，又见他是个守口如瓶的性子，还是动了恻心，同意可以取珍稀药材来换取。

寒父自此倾力寻药，耗费多时终于换得一枚草丹，寒母服用后，果然气色大转。

于是寒父更加卖命往深山处去寻采，却也因此再没回来。

虽然此事按说葛道人并无过错，却终究因他动了一丝恻心而起。

如今寒家二老尽皆离世，留下寒非这么个毛头娃娃，葛道人见了如何能心无所动？

“小家伙，那你如何进了山里？”

按葛道人所见，寒非虽然身体瘦弱，却还算机灵，托个人家吃饭应该不难。

“阿爹、阿娘死后，家里没了吃食，也是邻里偶尔帮衬才活了一些时日。可总有人欺我弱小，我也是不堪欺凌，才进了山里寻活路。”

葛道人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山中多瘴气，你能一人独活至今，想来也是得你父亲血脉庇护。”

寒非微愣，这才恍然，为何村民极少进山。

原来那迷蒙的雾气，或腥或臭的便是瘴气。

自己原先也极不适应，身上皮肤多处瘙痒溃烂，也不知如何化解，直到破了一层人境才逐渐消退。

葛道人又问道：“那你且说说，这修行的功法从何而来？”

寒非心思急转，小心答道：“你说打坐的法门么？阿娘在家常炼这个，是我阿娘教我的。”

葛道人微微一愣，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不过想来寒父为救妻子性命，什么奇法偏方都试过，偶然从哪里觅来一本什么神仙秘法也并不算太稀奇。

只是修行本身首重天资，没有灵根要入得此门却是万万不能；不想却因此成全了这小家伙了。

葛道人自觉推演得有理，并不存疑；也没有打算去考校那功法正确与否。

沉吟片刻，问道：“如今你算是三层人境圆满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寒非以为老头这是要收徒，心中虽有几分不屑，还是做出一脸渴求的样子：“我想拜老前辈为师！”

葛道人却冷哼一声，干脆答道：“我从不收徒！”

寒非腹诽：不收徒，糟老头子点这茬作甚！

脸上却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哦”了一声。

正寻思着老头究竟何意，只听葛道人缓缓说道：“如今你到了这一步，有两条路可选，须得谨慎。”

“其一，你那功法未必齐全，修行就此停歇，返回村里，不要与外人道。依你的聪慧，在村中托个人家吃饭，尽些人力回报，应是不难。你若晋入地境，全身洗髓炼骨，需要辅以大量药草洗练，其苦痛难以言喻。若不成还则罢了，若成了，则身怀神力。这时候你若再回到村中，恐怕引起他人忌惮。”

寒非心神一动，这倒是他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

本来想，自己若修炼有成，身怀神力，行走一方，自当要风得风。

但实际上，凡人世界中突然冒出一个奇力少年，恐怕只会引起众人忌惮。

上回寒非拖了一头野鹿回村换钱，就引起不少人猜疑。

幸好他早早编好了情节，并在野鹿脖颈处多射了几把弩箭，造好搏杀的痕迹，才圆了过去。

若是让人知晓他平白入了修仙之途，在一群村野愚夫眼中，要么被视做妖物，要么被当成唐僧肉！

他这种毫无家世背景的孤儿，强者路岂可能一帆风顺？

葛道人继续道：“其二，突破到地境，从此远居山林，切莫再与凡俗世界有任何纠葛。修行上我不会予你任何指引，辅以洗练的药草倒是可以教你方子和用法。地境洗髓万分艰难，你若是熬不过去，死了可不能怪老夫。”

寒非听得明白，这是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小寒非本是痴儿一个，如今这般变化，返回村里，久了也会引人猜忌。

回村是不可能回村的了。

况且，如今他身怀大机缘，修仙大道，哪有就此作罢之理？

只听寒非斩钉截铁地回道：“我选第二！”

葛道人眉眼一动，只当他是少年郎无知无畏，又劝诫道：“小家伙，先别着急作答。修行界并非你想象的一片祥和景象，掠夺杀戮比比皆是！你既无家族势力，又无宗门依靠，仅凭自己一股蛮劲，即便有朝一日突破天境，也只能任人欺凌，恣意打杀！相比于你在村中所遭受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寒非却咧嘴一笑，道：“老前辈可有什么宗门势力依靠？”

葛道人神色一顿。

他自然也有过宗门，甚至自身也出自修仙家族。

奈何仅是因为一张并不成熟的上古丹方，宗门被毁，家族覆灭！

而他也无力抗争，只能远遁他乡，藏匿在凡人世界外围的深山中，苟此残生。

不过毕竟是老牌修士，这般表情微变化，也是转瞬即逝。

只听葛道人轻哼一声，说道：“我不会为你做任何引荐。既然你要寻死路走，我也不拦你！”

寒非脸色一抽，自然听出葛道人言语中的怒意，嘿嘿一笑道：“死路不死路，且先不论，咱们还是先想想中午吃什么？我请！”

……

葛道人虽然不苟言笑，言语刻薄，也言明不收弟子，不传功法，但几年下来对寒非的体恤倒分毫不假。

寒非的天资也没令他失望，仅仅五年时间，便地境大圆满了。

当然这其中首要是寒非还是童体的缘故，其次是其悟性与定力都极为惊人。

地境炼体一关，药炼之时，伐经洗髓，宛如铸铁一般，调集灵气对周身经脉反复锤打，一次次冲破，又一次次被药力修复，好几次七窍出血，极是危险。

寒非也是几度险些昏厥，好在紧要时刻，阳魂那边似有所感，传来丝丝温和能量，强行将经脉固住，这才勉强过了生死关。

这可把葛道人吓得不轻。

寒非疼得眼泪横流，牙关咬紧，却愣是没有吭声。

临了还抱怨没有铸就金刚身之类的特殊体质。

葛道人不由大骂：“混账东西！早与你说先要压制修为，多多夯实根基再行冲关突破，你这倔牛脾气，偏是不听，方才若是没熬过，岂不是……岂不是白瞎了这许多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