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栩念脚步轻快地走到街上，顺手摘了叫的最起劲的那个孩子脑袋上的帽子，露出圆滚滚的一颗光头——那孩子想必是头上长了疖子才被剃了头发，还没完全长好。

“呀，瞧我发现了什么？秃驴！”顾栩念指着他的脑袋大声说。

其他孩子哄笑起来，那孩子登时涨红了脸，去抢她手里的帽子，顾栩念灵巧地闪身避过，对其他孩子说：“知道头顶生疮是什么说法吗？他呀——坏透啦，你们还和他玩，一个个的也都会变成小秃驴！”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有羞耻心了，自己的短处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抢不过顾栩念，被摘了帽子的那个便扁着嘴哭了起来。

顾栩念装作很嫌弃地样子，伸直手臂把帽子递给他：“喏。还给你呀，小——秃——驴！”

这也就是她戴着面纱，要不然这时候比个鬼脸，那可就更气人了。

被她一口一个秃的强调着，那孩子跳起来从她手中夺下帽子便跑远了，其他孩子还围着蛮人少年，顾栩念作势要去抓他们：“我来看看你们中间还有没有小秃驴！”

被她这么一吓唬，那群孩子一哄而散，顾栩念得意洋洋地抬头去看二楼窗口的素馨。

素馨掩面，就知道顾栩念这好打抱不平的性子不改，非惹事不可。

不过她吓唬小孩子的时候，倒有几分可爱。

可惜下一秒顾栩念就冲四周凶道：“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引得摊位后的小贩纷纷移开了视线。

蛮人少年右手抚左胸，正要躬身却突然顿住，有模有样地抱了拳，用生硬的汉话冲她道谢。

短短不过几个字，经过他不合时宜的停顿和卷舌，愣是宛如蹦豆。

顾栩念听得十分着急，上一次听到这么费劲的汉话，还是从将布那里。

她有些头疼地摆摆手：“我可不喜欢听别人这么叫了，只会用言语羞辱别人来找心理安慰真的太没本事了，让你们听了好像中原人都轻视你们一样。被和这些人混为一谈，我一个汉人都觉得羞耻。”

就算她上过战场和蛮人对过阵，对他们的称呼也相当中肯，出身如何从来就不是应该被羞辱的理由。

顾栩念说着就气鼓鼓的：“可别说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跟着父母有样学样不尊重人，这样长大了能有什么好？”

她这厢义愤填膺完了，随口问道：“你也是使团的人？怎么没跟使团进宫？”

顾栩念平时语速不慢，这时候又满腔义愤，说完才意识到那蛮人少年这半天都不曾插话，可能是他听不懂，于是改用蛮族话重新问了一遍。

这些话到底是不太常用的，顾栩念用了最简单的说法，省去了蛮族话中惯用的修辞，免得自己临场发挥说的不好，让他听的更加一头雾水。

“漠北部，十七王，子勒扎，哥。哥让我和，随从留。守在驿馆……我，闲着无聊，偷，跑出来的。”勒扎不知道她怎么会说蛮族话，平白就生出几分亲切感，可惜嘴没跟上脑子，开口还是以汉话作答，自报家门的同时还交了底，毫不避讳顾栩念此刻也还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顾栩念在他说话时很认真地看着他，发觉他那比中原人深邃许多的五官格外英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尤其添彩，肤色也是比中原人偏深的小麦色，阳光一照便闪着蜜色的光泽。

总体来说是很有异族风情的一张脸，个子又高，肩背舒展，顾栩念站在他面前觉得他几乎要和楚肃一样高了。

虽然个子很高，但他的声音却有着草原上初晨露珠般的清澈，倒是符合他温柔乖顺的举止。

他身上穿的还是蛮族的服饰，这么走在街上也确实太过显眼了，难怪那几个小孩要招惹他。

不过这位王子莫非不太受待见，出使别国还要被兄弟排挤。若不是她恰巧在街上遇见，怕是都不知跟随使团来的还有这么一位十七王子。

“他们那样骂你，你为什么不生气？”顾栩念想起来刚才那些小孩就生气，哪管勒扎是什么身份，用蛮族话一本正经地训他，“假装生气也好，你大小也是个王子诶，指不定日后还是储君呢，怎么被欺负了还一句话都不说？”

勒扎呆呆地看着她，低下头不说话了。他其实听懂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出来的人反而比他还要气愤。

就算蛮族民风开放，女子也大多直爽率性，也没哪个同龄的女孩子这样教训过他。

倒是这初次见面的汉人，好一副心直口快的侠义心肠。

“你也说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对不对？那不如等下我带你逛逛，我看咱们年岁相仿，勉强交你这个朋友我也不吃亏。”顾栩念这一番话说的威风凛凛，完全没有能够反对的理由。

反过来说勒扎也不见得吃亏，毕竟面前这位丞相千金和谦王侧妃从小结识的王子皇孙也不在少数。

哦，她还认识将布，勒扎在她这里甚至都不算开了蛮族王子的先河。

于是勒扎王子懵头懵脑的被蒙面豪侠顾栩念拽上了酒楼，心说汉人的豪爽程度可一点都不比蛮族差啊！

在顾栩念去打抱不平的这段时间，菜已经上来了，可她没回来素馨也不能动筷子，见她竟拽着蛮人回来了，小声嘀咕道：“念王妃还真是交友广泛。”

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能把那蛮人少年带上来一起吃饭了。

“也还好啦，他是十七王子勒扎。”顾栩念给她介绍，又跟勒扎用蛮族话介绍素馨：“这是我的好姐妹，叫素馨。”

素馨是花名，这倒是无需担心勒扎听不懂了。

她介绍素馨的时候完全是脱口而出，压根就没想到跟人介绍素馨是她的贴身丫鬟。

勒扎认真道：“勒扎听，得懂，汉话。”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和将布发音的过分程度不相上下，那一定是勒扎的断句。

顾栩念梗着一句实话不吐不快，便没顾忌他的颜面：“听是听得懂，但你不会说啊！你老实告诉我，教你和将布汉话的老师是不是同一位？”

勒扎眨眨眼，好像没有完全听懂。

顾栩念：“……”才说他能听懂，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怯。

她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勒扎认真倾听之后挠挠头答道：“是大，萨满教，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

真是个实诚的孩子，顾栩念被噎了一下，决定不跟他较真了——老人家能把他们教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勒扎发音还算标准，忽略断句还是能听得懂的。

勒扎后知后觉道：“你认识，哥哥？”

“认识啊，见过两次，也说过几句话，”顾栩念见他坚持便有意控制着语速，满意地点点头，“我不恭维人的，你的发音非常不错。”

不过这个断句……只能勉强算他过关，若是能不带卷舌就更好了。

这下夸的勒扎有些不好意思了，蜜色的脸皮微微发红，眼睛也湿漉漉的，一眨一眨地看着顾栩念，笑得十分腼腆。

他这般年纪害羞起来还像小动物一样，当了这么久王子还是一派天真，好像活了这么大都没被尔虞我诈的争斗玷污过，难怪将布上朝都不带他去。

要是一直能保持这么通透的小孩子心性似乎也不错，至少他能善良热忱地活下去。

真是可爱，顾栩念心想，想揉一下他身上裹的毛皮。

顾栩念这么想着，于是就这么去做了。

勒扎还是看着她笑，顾栩念实在是很想欺负他：“但是断句很成问题，还有你为什么一定要卷舌呢？”

小动物被她问懵了，眨着眼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