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14章 钦差其拾柒(5)
门外两个衙役闻声第一时间撞开了门,但他们还忌惮顾栩念方才说的那句话,害怕自己当真触怒了钦差保不全脑袋,只敢在门口张望。
但目光所及,空空如也。
后窗大开着,床上的被单被撕得破烂,地上随意扔着几根碎布条,结的绳一端系在窗棂上,一端从窗外直垂到楼下,被风吹的微微晃动。
他们这时也顾不上顾栩念那句恐吓了,双双奔到窗口,查看地面的情况。
泥地上没有脚印,雨棚上也没发现任何有人踩踏的痕迹。
这却要到哪里去追?
不等他们想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得脑后风声,顾栩念以剑鞘击打他们的后颈,下手又稳又狠。
可惜欠了点准头,只放倒了一个,另一个捂着后脑勺,懵头懵脑地转过脸来,指着她道:“你……”
顾栩念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失了手,好在她反应极快,立刻在他颈侧补了一记手刀。
那名衙役虽有心防备,奈何却没她动作快,剩下的话未说完便已扑倒在地。
顾栩念虽已得手,仍未放松警惕,揪过用剩的布条将他们的手脚缚住,这才潇洒地拍了两下手,表情温良无害。
阿辛看得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瞧她这身手利落的,仿佛是个经常背后下闷棍的熟手?
顾栩念抓着佩剑,平静道:“走吧。”
自此刻起,她自发离开了所有庇护。
阿辛确认了她已将面纱遮严实了,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小路,顾栩念也不说话,跟着他爬墙翻窗,裙摆沾了泥。
她穿的衣裙颜色素淡,沾上泥污便破坏了那份飘逸出尘。
阿辛亦觉得惋惜,心想等到安顿下来得给她找件方便行动的衣裳。
见他老盯着自己身后看,顾栩念也忍不住停步看了一眼,啧了下舌,抽剑将裙摆斩去一段,露出纤细的脚踝。
阿辛:“……”这可真是果断得不像话。
顾栩念主动搭话:“给我点钱。”
既然阿辛承认了钱袋是他抢的,那要回自己的钱,总不过分吧?
阿辛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最后摊开手震惊道,“官人,我看着像是有钱给你的样子吗?”
顾栩念心说他叫自己官人,怎么就听着这么别扭。
如今形势未明,她也并未完全相信阿辛的说辞,并不打算这么快就交底,临时插了一句:“别叫官人,我名字里有个‘栩’字,叫声姐姐来听听。”
她名字里这三个字,除了中间那个都常有人叫,这时候刻意挑了个不常用的名字,也是不想过早暴露真实身份。
阿辛略有些羞涩,但还是乖乖叫了。顾栩念笑了笑,理直气壮道:“我的钱袋在你那里,不找你要钱我找谁要?”
经她这么一提醒,阿辛猛拍脑门,立刻双手奉上钱袋:“已经花了二钱,我一定会补给你的!”
顾栩念不曾想他竟如此痛快,接过钱袋掂了掂,随口道:“没事儿,你不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六两三钱,还有十一铜板。”【注:一两按一百块算,一钱是十块,一文一块钱。】
阿辛脱口而出,继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目光恳切:“对不起,没见过这么多钱,我就数了数……”
顾栩念微微愕然——这钱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少!
阿辛肯如实相告,她自是不会追究,相当大度地将钱袋递了回去:“为了不被别人再摸了去,这钱袋还是你拿着吧。”
“我需要买身男装,剩下的供我们这几天花销,”说到这里,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不知绥县物价几何?这些银两够是不够?”
阿辛默默心算,不知顾栩念所说的是什么标准。
若是她能和他们同吃同住,这钱足够一年开销,若给她另找客栈落脚……那想必也能撑个三五天。
可她身份非同一般,姚晖他们自然不会放任她满街跑,去住客栈总归是不太安全。
见他似有犹豫,顾栩念贴心道:“我吃得不多,实在不够……”
她本想说当点首饰,却想起自己出手打了官差,如今这消息也该传开了,怕不是个逃犯级别,着实不宜抛头露面。
“不是的,糊口不是问题,”阿辛立刻摇头,“却要看你住在哪儿了。”
“住在哪儿?”顾栩念觉得好笑,“我有选择吗?那俩衙役是我放倒的,难道我还大摇大摆去住客栈啊?”
“前一晚刚开了房,第二天我就得去大牢里睡,你这房钱花的可是冤。”
阿辛想想正是这个道理,顾栩念便笑,有模有样地施了一礼:“那便借贵宝地留宿几晚,先谢过小哥儿了。”
绥县孩子没听过这个京城叫法,阿辛眨眨眼,懵道:“留宿没问题,不过什么是小哥……儿?”
顾栩念:“……”南方人不会说儿化音,竟然是真的!
“我们住的地方,可能……你住不惯。”阿辛想了想,还是给她这细皮嫩肉的大小姐提了个醒。
顾栩念沉默半晌:“我现在可以后悔吗?”
阿辛表情凝重:“恐怕晚了。”
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希望顾栩念被牵扯进来。
“那不就结了,”顾栩念无所谓道,“现在住不惯,过两天便也适应了。你要带我去了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顾栩念莫名其妙地点头应承,阿辛便飞快离开了,再回来时手上提着一个粗布包裹,径直交到顾栩念手上:“你要的衣裳。”
他补充道:“新的,没试穿过。”
顾栩念连忙接过,四下看看,却也没处可换,只好先抱在怀里。
“最重要的一点,面纱一定、千万、绝对不能摘!”阿辛一只手按在包裹四角打成的结上,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嘱咐,一连说了三个词来强调。
***
饶是顾栩念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城隍庙里这些人也吃了一惊。
火堆旁分散围坐着三个小孩子,正在用破烂的蒲扇扇着火,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恶臭,和药味融合,竟是沉沉死气。
孩子们只偏过头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顾栩念,没有人上前来,彼此之间都保持着距离。
“就在你们来的前几天,绥县地动了,死了很多人……”阿辛咬着下唇跪在她面前,“我们真的是活不下去了,才会抢你的钱袋。”
他似乎在孩子们中间威信很高,见他跪下了,其他孩子便也齐齐跟着屈膝。
顾栩念收回目光,轻声问:“几日?”
“七日。”阿辛拂开地面的草杆,数了数那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划痕,肯定道。
“我们路上用了五日。”顾栩念皱眉思索,这路程远比从京城到印北城近,他们并未刻意赶行程,若是信使没走官道,和他们在路上错过了也说不定。
可是姚晖及其他两位大人,对此只字未提。
阿辛拨开几乎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原色的帷幔,带着她走到神像后,对着破布里裹着的一个人形说:“你看看他。”
顾栩念蹲下身,腿被袖子里的东西打了一下,她也没有在意。
破布里是个小孩,从发式勉强可以看出是个男孩子,四肢平摊着伏在地上,身下垫着的是一张同样肮脏的破席子。
他的两条腿受伤了,伤口溃烂到其中白骨清晰可见。
听见有人来了,他也没法抬头去看,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小猫儿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这是猫儿,地动时被房檐压了腿,我们没有钱给他治,天气又热,”阿辛轻柔地拾起破布,“一开始只是流脓,后来肉都烂了,苍蝇在他腿上产卵,嗡嗡嗡的……”
“我们轮流守着他,最后没有办法,就用火烧。”
顾栩念按住了他的手:“不能捂着,他……”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她来得晚了,这么重的伤,她再说什么都苍白无比。
猫儿轻轻动了动,却是咳嗽了起来。阿辛立刻道:“他没有疫病,得病的都在外面!”
顾栩念摸了摸袖子,竟从暗袋中翻出一包糖果——这暗袋定是素馨的杰作,这袋子糖怕也是她悄悄塞的,这时候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她边剥糖纸便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十三个,都是附近的乞儿,得了疫病的有六个,都在后院,我们只把食水送过去,不许他们出来。”阿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里有包糖,从今开始,你们之中最乖的孩子,会得到一颗糖果,”顾栩念将那颗糖喂到猫儿嘴边,捏着糖袋,“等到糖吃完了,这件事一定会结束,你们就没事了。”
并非她小气,糖袋里只有十几颗糖,人人都有份怕是不够分。
这已经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一定要给楚肃报信。
她亲眼所见这般光景,再加上阿辛的证词,若再能找到如山铁证,姚晖他们休想再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