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修建难民营是真，可收容来的流民怕是假的。

陆峥当然不会察觉，他恐怕还一直以为自己和手下是做了好事！

这可是整整八十石官粮，全被地方官府私吞了……他们竟然吃得下！

顾栩念突然起身，大步往回走：“咱们这便回去，你藏好了，不要露面。”

路上阿辛跟她说了很多，譬如难民营中有人患病，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也要逃出来，宁可挨顿打骂也要去酒楼吃白食，专往人多的地方去，最后死也是死在了闹市。于是疫病由难民营爆发至全县，一发不可收拾。

很难界定这些人是想要拉人垫背，还是单纯想做个饱死鬼，但祸已酿成，再追究他们的行为也是无用。

再譬如报丧鸟们处理尸体时图省事，挖了个大坑，无论死活，直接将奄奄一息的病人活埋了。

或许是填土时土盖得不够厚，没几日便被食腐的乌鸦刨了出来，啄去皮肉，骨头散落满地。

骨头复又被野狗叼去，啃得残缺不全。

顾栩念听他讲了一路，到了县衙门口已经难掩愤愤，嘱咐他找地方躲好之后，便做了个惊人之举——她将佩剑握在手上，竟然直直地去闯公堂！

她也在赌，赌的便是楚肃在里面。

否则，她恐怕再难出这个门了。

“何人擅闯公堂？！”门口两名带刀的衙役见她穿着粗布衣裳，又手持兵刃，立刻将她拦下。

“看清楚，我是顾栩念，”她抬起脸来，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确认，“速速让路。”

这张脸最近常出现在分发给他们的画像上，可不正是他们秘密搜查了几日的钦差大人。

“大胆刁民，胆敢冒充钦差！”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才是好大的胆子，钦差办案你也敢拦？”她无意在此耽搁时间，余光瞥见县衙旁的鸣冤鼓，和那对积了一层厚灰的鼓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起鼓槌，重重击向鼓面。

“咚、咚。”

她敲了两下，衙役才上前来拦，顾栩念也知自己若被近身没有胜算，于是矮身从二人的夹击间避过，反过身来将手中鼓槌掷向鼓面。

“咚——”

“何人击鼓？何人击鼓哇？”知县提着官府下袍冲出门来，沉着脸道，“饶了王爷清净，你们担当得起吗？”

楚肃走在他身后，奈何腿长迈的步子也大，这时也出了门，看见顾栩念毫发无伤松了口气，却不知她如何打算，只得视若无睹，暗中观察她接下来的暗示。

“顾栩念欲陈冤情，还望王爷一听！”顾栩念双膝落地，手掌触地时将佩剑拍在身前，也不避着众人的视线，五指却抓着剑身并未收回。

楚肃：“……”她竟还要将二人濒临决裂继续演下去？！

但他别无他法，目光从她身上离开：“嗯。”

语毕，他示意顾栩念先行——若她不在视线之内，唯恐姚晖他们要施什么毒计，只得不动声色地护她周全。

顾栩念看出了他的意图，抓着佩剑快步跨进县衙。

阿辛一直关注县衙门口的情况，见她有人接应，便悄悄缩回了头。

***

顾栩念毕竟去过难民营附近，生怕自己带了疫病回来，面纱便始终未摘下。

她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楚肃在场她便格外有底气，讲到城隍庙时姚晖却出言打断她：“城隍庙昨夜走了水，昨夜风急又事发突然，直到天亮火才浇灭，随便一位衙役都可作证。顾钦差如此污蔑，倒是让下官无可辩驳了。”

顾栩念和他相比，到底还是欠了点老成，这时被他反将一军，也无话可说。

“可有证据。”楚肃自然相信顾栩念，这可是她出生入死换来的情报，说不准那火就是姚晖授意手下去放的。但此时他职责在身，便不可偏听偏信，非要凭证据说话不可。

但他看顾栩念的神色，便知她拿不出证据。

姚晖做事做绝，既然已经放火烧了城隍庙，便不会留下把柄给顾栩念。

“惭愧，没有，”顾栩念转转眼珠，丝毫不见窘迫，“请王爷移驾，随我去个地方。”

此话一出，姚晖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

他不知道顾栩念有多神通广大，却心中有鬼，自然就联想到那两县交界处的难民营。

他尚且来不及销毁证据，若是楚肃当真动身去那处查探，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便也就白费了。

至于顾栩念，既然非要挡他的路，自然也留不得了。

“顾钦差拿不出证据，是在拖延时间，遛我们玩吗？”姚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奈何她罩着面纱，呲着黄牙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的笑容来。

便是楚肃，都被他这笑容恶心得颇倒胃口。

楚肃正襟危坐，淡声道：“若无证据，本王以为，无需为捕风捉影之事浪费时间。”

他说这话时很有些心虚，毕竟要他在顾栩念面前打官腔，他十分不适应。

于是他食指叩了叩桌子，清清脆脆的一声，停顿一息之后又是连续的两声。落在姚晖他们眼里，只当他是出于夫妻反目的窘迫，并未多想。

明日汇合，二人先行查探。

顾栩念听懂了他的暗示，于是站了起来，再不复方才的拘谨。

“你们不敢说的话，我会如实上报；你们不想管的事，我来管，”她目光凌厉扫过众人，“诸位若能心安，便莫要怕鬼敲门。”

她已与楚肃传过信，接下来，她只需再熬过这一夜，一切真相便可浮出水面了。

见她毫发无伤地出了衙门，正在四处张望，阿辛便往她脚下扔了颗小石子。

顾栩念见他似要露头，一路小跑过去，扯着他便走，边走边说：“你胆子可真大，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露面的吗？”

“要说胆大你可不输给我，提着剑去闯衙门，就没见过这么莽的……”阿辛小声嘀咕。

“我抓了个壮丁，明天去难民营，今晚咱们得小心些，”顾栩念把佩剑抛起又接住，“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见势不好你只管跑。”

“那你呢？”阿辛不得不提醒她不要太过轻敌，“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恐怕不会忌惮你的身份。”

顾栩念老老实实道：“我没学过保护别人的剑招，只会自保，你先跑掉了我才放得开手脚。”

“不过我们藏得隐蔽些，说不定他们还找不着，”她才说完话便乐观起来，自然地把球踢回给了阿辛，“走吧，你说住哪儿我们就住哪儿，先对付过这一晚。”

她从怀里摸出下山前顺来的干巴红薯，叹了口气，撩开面纱快速往嘴里塞了一块，剩下的全都让给了阿辛做口粮。

本该提防是否有人跟踪，他们却走得不慌不忙，活像是在逛街。

“这条街上的铺子有不少都关门了，这家的糯米藕全绥县最好吃，”阿辛顺手推开门，骄傲道，“是我家开的，我娘可会做菜了！”

“我们今晚可以先住这里。”阿辛带着她进屋，随即将门反锁，这里一桌一椅的位置他都熟悉。

屋里黑着灯，顾栩念什么都看不清，却也没吵着开灯，双手平伸向前胡乱摸了摸：“你娘没在家吗？”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过了半晌，她才惊觉：阿辛一直说自己是乞儿，怎么会有一个开饭馆的娘？！

周遭突然安静得可怕。

就在顾栩念认为阿辛遭遇了什么不测，正屏气戒备之时，阿辛闷闷道：“我娘死了。”

顾栩念立刻道歉，阿辛摆摆手，这才想起她看不见：“我娘老早就改嫁了，虽然她不肯认我，但怎么说都是我娘。”

跟来的杀手踩好了点，彼此打了个手势，一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子。

顾栩念循声而动，终于摸到了阿辛的手：“我们入夜后便离开这里。”

黑暗中虽视线受限，其他感官却被成倍放大，她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普通人不会在经过一处歇业的饭馆时迈出如此谨慎的脚步。

顾栩念无声地提了下唇角，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