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22章 阁老其拾捌(1)
楚灏常年不在京城,楚肃对他这六哥虽不至于记恨,却也没多亲近,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些旧事。
“六哥的生母是江阁老的干女儿,江誉对他期望极高。”楚肃说这话时平铺直叙,听不出喜怒。
“难怪,”顾栩念若有所思,“那恐怕是我多虑了,靖州路遥,且算他鞭长莫及,却更不会舍近求远,去提拔一个绥县小吏。”
“念儿忘了,姚晖的出身乃是隆县,”楚肃忍不住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我的念儿可真厉害。”
她这些话传到外面,初期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经她一说,再细细一琢磨,竟也都联系上了。
她在楚肃面前没有太多顾虑,想到什么便是脱口而出,本身也没什么势要搅动庙堂的志气,楚肃知她没什么话中藏话的心机,因此随着她的思路一想,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简直就像是冥冥之中便注定要由她来打破僵局。
“江誉有问题?”顾栩念除了儿时见过他护着楚灏,对这位阁老的回忆实在寥寥无几。
“难说。”楚肃没敢把话说满。
这江誉可是四朝元老,祖皇帝念及他弃暗投明,允他一路仕运亨通直至官拜“大军机”,楚肃正是接了他的班。
若非他年事已高,楚肃还得多等上几年。
他是真不愿意跟阁老们打交道,老家伙们一个个眼花耳聋的,他又不会好声好气地哄着,要是问话过程中江阁老一口气上不来,那倒成了他的罪过。
顾栩念没再纠结于此事,等到她回了京卸任钦差,无官一身轻,且不说楚灏一时半会回不了京城,那江阁老也蹦跶不了几日。
若是江誉还没老到糊涂了,就不会出面为姚晖作保。
“回京之后,咱们且在府中自行禁足,等足了时日若无症状再复命吧,”顾栩念想了想,仍然觉得不妥,“要不干脆先去承北营,医官诊治无碍之后再进城。”
柳嬷嬷年迈,若真染上疫病,年轻人扛得过去,她却不一定,顾栩念不想牵连无辜。
前半句话楚肃是赞同的,与顾栩念单独寻一处共处,他自是求之不得。
可承北营是什么地方,除却有肉可吃,却与和尚庙无甚区别,让顾栩念去住,的确多有不便。
“不如在府中禁足,念儿那别院便不错,”楚肃提议,“暂且让乳母移居别处,待到过了这阵子,再由她自行决定住处,可好?”
合情合理,顾栩念却不放心:“就怕盈姐姐刁难,到时我还不能替嬷嬷出头。”
楚肃似乎嗤笑了一声,顾栩念若有所思:“盈姐姐最重礼法规矩,不会做出这等事。”
“到时我就这么跟她说,”顾栩念得意道,“她只要跟我置这口气,我就赢了!”
楚肃自请禁足的折子先行,姚晖短短几月之内数次进京,这一次坐上了囚车,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方弘不知道他们的打算,只觉得自己不该直接回驻地,主动要求去承北营禁足,顾栩念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盯到他避开视线开始脸红,才开口道:“我觉得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方弘一愣,只听顾栩念慢悠悠道:“当然是跟我和则钧一起住几天,否则万一承北营兜不住了,你就说不清了!”
方弘没敢草率答应,只期期艾艾地看向楚肃。
楚肃不置可否,顾栩念拍拍方弘的肩:“我别院里空房多得很,不打扰的。”
方弘张张嘴,顾栩念又循循善诱道:“不收你房钱,哦还有,别院里的厨子很会做菜。”
方弘只得硬着头皮谢恩,偷眼瞄瞄楚肃的神色,默默挪远了些。
扰了这两位独处的机会,他甚是不安,还是少在谦王殿下面前讨嫌为妙。
***
绥县的百姓对姚晖积怨颇深,沿路见到他所乘的囚车,都不吝捡些石块砸过去。
气力稍逊的也要撒上一把沙土,以表心意。
倒是苦了那些玄甲军新兵,没被鲜花夹道便也算了,还免不了被砸的灰头土脸,一肚子委屈却说不得,更别提还手了。
军规森严,不能对平民动粗,再怎么气不过也只能默默受着。
停下休整时顾栩念才注意到,囚车旁的几名新兵的眼眶红了一圈,想是被老百姓掷过来的沙土迷了眼睛。
新兵们尚且能忍,她却气不过,但什么都没说,只闷闷不乐地将目所能及的石块全都踢到草丛里去。
“之前虞州地动,废墟底下埋了人,徒手挖不动,只能借机甲去挖,我刚入营不久,那次也算个历练。”方弘没问她原委,反倒给她讲起了故事。
楚肃也听着,那次他并未亲自随行,只是听说可解虞州之困,便派兵前往了。
举国上下最精密的机甲全在他玄甲军,随队的玄机营火器师还因地制宜,制作了方便施力的火机,专供虞州救援使用。
“虞州不算富庶,但我们回京时骑在马上,百姓就往我们怀中扔炒熟的五谷,”方弘说话停顿一板一眼,“单是盛了吃食的包裹,就装了一车。”
顾栩念好奇道:“可你们不是有军规,不能收礼?”
方弘:“……”一时忘形,说漏嘴了。
楚肃微微侧目,他便打住了话头,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他们非要给,推脱不掉。”方弘气沉丹田,鼓足勇气还是交代了。
两个人一齐忐忑地看向楚肃,楚肃只得摆手:“这种不算,但下不为例。”
“没过多久,虞州有暴民作乱,那时我们在外野训结束正要回京,扎营地距离虞州最近,自然是义不容辞。”方弘看看楚肃,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讲下去。
楚肃对此事有印象,但他赶过去时已近尾声,为首的几名暴民伏诛,浑水摸鱼之人自然也兴不起风浪。
“暴民煽动百姓围攻衙门,当时的队正下令只抓头目,对百姓打不还手,骂一句都不行,”时隔数年,方弘再提起时,历历在目,“不能亮兵器,几次冲锋都是我们结成人墙硬抗的。”
“百姓往我们头上、身上扔石子,扔土块,有个老妇我记得特别清楚,上一次就是她亲手塞了炒米在我手里,但这次她奋力挤到我们面前,往我旁边的同袍身上吐了一口痰。”
带着泡沫的唾液沾在甲胄上,向着地面缓慢流淌,却中途便被风干,留下令人难堪的水渍;土块也砸在甲上,叮当作响。
“晚上他们散了,我们终于能回帐篷,摘下头盔看看彼此的脸,原来大家都在哭……”方弘握了握拳,“小毅那是第一次出任务,他反反复复问我:哥,我们做错什么了?”
分明他们做的才是对的事,可为什么要承受百姓的怒火?
他提到方毅时,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很快便平复了情绪,继续讲述。
“队正也气不过,但他要给我们做表率,他不能哭。后面几天我们也习惯了,头皮被硌破了,血糊了眼睛也得站着。”
“老百姓不会知道,被他们又打又骂的这些人,有很多像我一样,是上次地动时帮过他们的,”方毅低垂着头,“那次事情结了,我们撤回来,就连队正也私下说过,他再也不想到虞州去了。”
这是人之常情,本就不是他们分内之事,仁至义尽,还要被人如此轻贱。
将心比心,楚肃若是去的早,经历过这一切,说不定连他都不想再踏上虞州一步了。
顾栩念越听越气,却也不知这火该发给谁。
楚肃定下的军规没错,队正没错,奉命而来的玄甲军自然也没错。
可是百姓也没错,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他们头上。
方弘再提起来这件事也没什么情绪,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
那段日子过去了,以后也未必不会再有,但再来一次,结果只会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