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31章 长舌其拾玖(5)
若真让楚肃立马给顾崇熙说亲,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顾崇熙今年二十有七,正属于一个长辈着急,但适龄闺秀都早已有主的年纪,想找一位合适的伴侣实在不是易事。
但他这一回来,对朝局而言倒是好事。
靖州王回京,免不了要上朝议事,便有些大臣的立场隐隐向他偏移,眼下来看并无大碍,长此以往,必招祸端。
但只要顾崇熙立场还坚定,若他们真有反心,也得暂且压一压。
况且顾崇熙的立场再分明不过,顾家在哪儿,顾栩念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一目了然。
楚肃对此十分放心,但有一事,他却不得不对顾崇熙挑明。
顾栩念的身世是个隐患,他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不如抢在有心人挑明之前,早做谋划。早晚都要让顾崇熙知道,信笺相传总归有所不便,正逢他回来,这倒是凑巧。
更巧的是,他还没开口相邀,顾崇熙便亲自找上门来。
顾崇熙似乎仔细想过了,温文而不失强硬地婉拒了楚肃为他择偶的好意。
理由也是无可挑剔,他是一方守将,战事吃紧时无暇照顾家小;心有挂碍又无法守土安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同是武将出身,楚肃自然能理解。
楚肃也是见顾栩念与他亲近一时眼热,事后回过味来也道嫁娶之事急不得,再说也不一定就要在京中找,若是看上哪个南疆女子,只要他喜欢,也无甚不可。
不过看顾崇熙这木讷的架势,一时半会怕是难了。
楚肃示意他稍坐,他便坐得板板正正,在这一点上二人相仿,都是几年行伍生涯刻在骨血里的痕迹。
让留便留,也不问缘由,顾崇熙从来都耐得住性子,还比宫里那位更少些烟火气。
等到炉上水沸,茶香氤氲开来,楚肃亲手给他斟过一杯,唤了他一声:“习钰兄。”
顾崇熙这表字起得实在是妙,一雅一韧,琅琅坚玉,与他正是相配。
便是顾栩念小时候恼了也不喊他大名,张口就是一声顾习钰,他名字好听,她的气也消了一半。
顾崇熙抬眼,隔着茶雾看向楚肃,笑意温煦。
他和楚慎都爱笑,秉性也都算是温吞,但气质又不尽相同。楚慎笑时眼睛都弯起来,映着桃花的眼梢里都漾着欢喜;顾崇熙的笑意则更雅淡,说不上柔和,却多少带着些脱俗之感。
楚肃待他不急不躁地喝完一杯茶,才将自己握在手心的茶杯一搁,低声说:“有些旧事,还望习钰兄一听。”
那封密信他当着顾栩念的面烧了,如今便只能口述,他说的自是简明,但这要是详细说说,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可能得狠赚一笔。
话说当年顾怀之陪同夫人去鹿山踏青,偏要亲自驾车,结果半路上撞了人。
倒不是他横冲直撞,而是那人自己从林间小路冲了出来,正巧就撞在马蹄下,就地滚了一滚,口鼻流出血来。
这种情况寻常人都会以为这是故意讹人,能躲则躲的,顾怀之吓得不轻,礼义廉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圣贤书里没一个字是让他跑逃的,于是上前查看伤势,咬牙想着无论多少药费……就算下半辈子都要赖在他家养着,他也赔就是了。
结果人家没要他赔,只扯着顾丞相的袖子,一直说是他命该绝,不怪任何人,最后的请求就是希望能把女儿交托给路过的好心人。
那小女娃被爹爹护在怀里,经过了刚才的撞击也还在熟睡,顾怀之才一犹豫,那人就大口喷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文质彬彬的顾丞相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忙应允,那伤者安心地阖上眼,再也没睁开。
这青也踏不成了,顾怀之厚葬了那位不知姓名的仁兄,事后看了画像才知道,那就是当年假死出逃的前朝皇帝。
顾怀之盯着画像看了好久,终于对上了号——也怪不得他一时认不出来,画像上的前朝皇帝衣冠楚楚不怒自威,鹿山脚下那位却活似个短命鬼,任谁都不会往一处想。
那时候顾栩念已经学会说话了,顾怀之和夫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咬咬牙,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着。
把她抱来时她还不记事,再说稚子何辜,若是把她交出去,还真有点舍不得。
顾怀之从来问心无愧,唯独这件事,他自觉有负圣恩。巧的是,楚肃竟也与他的立场一致。
这事按理说也闹不到玄甲军那里去,可惜一个前朝王宫里的侍卫过得实在拮据,随便找了家面馆吃白食,偏巧面馆的少东家正在玄甲军中服役,更巧的是那天休沐,还带了几个同袍回家小聚。
他们没穿军服,本就想着随便教训一下了事,侍卫却突然发了狂,直言自己是前朝遗民,跳着脚地求死。
几个玄甲军倒还真没动手,只是出手如电,捂着他的嘴拖到后院,也不讲究场地,就这么审了。
这侍卫早就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一心求死,连前朝皇后意欲复国,可惜皇帝扶不上墙,怒而下了猛毒弑君的事都交代了。
于是皇帝带着才满月的小公主跑了,皇后命令几个侍卫远远跟着,等皇帝毒发后立刻掩埋,结果他慌不择路,竟然撞到马车底下!
都没用侍卫们动手,那被迫撞了人的好心冤大头就把他给埋了,至于小公主如何,侍卫们离得远没看清,想必那么年幼的孩子也不会从马蹄下逃生,没走近确认就回去交差了。
后来皇后也染病薨逝,他们这些侍卫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怕被人认出前朝遗民的身份只能东躲西藏,活不下去了自己拿刀抹脖子的也有,被抓的这个原本也是打算最后当个饱死鬼。
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是国破后才扶上位的,生性懦弱,最后死在自家人手上,也是冤得没边儿了。
几个玄甲军都听傻了,事后他们核对了名册,那名侍卫确在其中才敢报给楚肃知道。
为此这几人好几天都没敢和其他同袍同屋睡,自发找了个小号帐子委屈一下,生怕说梦话时说漏了嘴,总算还是瞒了下来。
“念念是我妹妹。”顾崇熙听完,仍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多了几分坚定。
他那时虽然没跟敌军正面交手,但也随军一年有余,回来家里多了个小妹,只顾着开心,什么都忘了问。
楚肃与他击掌,二人顷刻之间便达成了默契。
顾崇熙另一手将茶杯甩了出去,砸在门框上,惊得一片水红裙角慌忙退走。
他收回手,和楚肃对视一眼,慢条斯理道:“本将不希望在场第三人日后嚼舌。”
若他一直温润如玉,确难镇得住手下,如今这模样,倒才像个将军。
毕竟楚肃理亏在先,只得垂头应是。
顾崇熙的表情自始至终没变过,微一颔首便起身离去。
***
过了两日,楚慎因病未能早朝,这下可炸了锅,有心人立刻宣称皇上这是被煞气冲撞了才病邪缠身。
被人这么一引导,矛头便指向了顾崇熙。
刀兵之事最是煞气深重,护腕手甲等物寻常人镇不住,大约是他得楚慎御赐护腕那时又挨得近了些,便是真龙护体也难逃其害。
顾崇熙莫名其妙就被参了几本,满脸迷惑地听着大臣们唾沫星子横飞——对此坚信不疑的,全部都是文臣。
武将们同仇敌忾,定奚将军骆威当场把盔一摘,瞪着铜铃大眼粗声粗气地说若是护腕都算凶煞,那家里菜刀更沾凶戾,干脆别用就是了!
楚肃被他们吵得心烦,正欲开口制止,便见顾崇熙在那拿他御赐护腕说事的钦天监监正面前站定。
可怜那监正肩膀才及顾崇熙胸部,突然之间离得如此之近,完全出乎意料。
“你……你这是做什么?”监正吞了口唾沫,想后退,却被按住了肩膀。
顾崇熙压低声音,和颜悦色地问他:“大人跑什么,可是看到了本将身后的冤魂?”
能将这话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不愧他是和顾栩念一家的。
“若是刀兵之事有伤国祚,那本将回去便领着部下……”顾崇熙说,“垦荒种地,大人可满意?”
澜沧诸国不敢起兵,还不是靠他镇着?这话从他嘴里一说出来,监正登时魂飞魄散,生怕南民入侵,当场自己扇了两个嘴巴子,悻悻闭了嘴。
顾崇熙毫无烟火气地冲他一笑,飘然入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