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49章 弃子其贰拾壹(6)
一天一夜过后,沈将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一次觉得自己真他娘的命大。
他肢体上并无大碍,耳朵也没聋,唯一的不适便是脑袋里像有小锤凿着神经,一下又一下突突地跳,疼倒是没多疼,晕是真有点晕。
沈励略微缓了缓便起身,借着脸盆照了照自己此时的尊容,头被绷带包了个严实,只露出双眼及口鼻四个窟窿眼喘气儿。
沈将军的面皮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白过,一时间唏嘘不已。
他艰难地挪到门口,远远望见楚肃所在的军帐外乌压压地围了一圈玄甲军,场面甚是肃穆庄严。
走近了便听见那军医老头儿又在里面骂人,正巧又撞见方弘端着盆出来,脚步匆匆也没看路,铜盆往他胸口一怼,泼了半盆血水。
二人面面相觑,沈将军自己没躲及时,也赖不到旁人头上,倒是方弘连连道歉,当场应下这洗衣裳的活儿就由他来办。
沈励心说你这是要当场要我脱衣服不成,闻言立刻护住衣领,警惕道:“王爷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门口一众玄甲军齐齐扭过头来,想必头盔面甲之下,一双双耳朵也竖了起来。
方弘欲言又止,便听军医在帐中高声喝道:“方校尉?就让你去倒盆水,你还跑去黄河了不成?!”
沈励:“……”怎么就没人把这老头的嘴给缝上!
这军医出身医药世家,一手家传金针绝技出神入化,奈何家道中落只能当个游医,流落到印北城时见驻军有个头疼脑热只能硬扛,起初便送他们些对症的药材,后来干脆直接做了驻军军医。
他从不提起自己姓甚名谁,将士们生了病找他讨药,不知道如何称呼喊他老头儿他也不恼,日子久了知道他脾气古怪,便也无人问他了。
这军医医术高明,挖苦起人来嘴却毒,大家熟了之后私底下叫他“阎头儿”,意思是他这张嘴像阎王一样要命。
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人敢当面触他霉头。
方弘显然深受其害,三步并作两步去把剩下的水泼干净,一溜小跑,奔过沈励身边时脚步不停,还不忘叮嘱他记得把换下的脏衣服送来。
沈励叹了口气,心说这话怎么就听着这么不得劲!
楚肃的情况不太乐观,火雷爆开无数碎片,他推开沈励之后自己被炸了个正着,还有一枚碎片嵌的位置十分凶险,再深一分便要切断他的心脉。
军医单是将打入他血肉的弹片挑出来就洗出了五六盆血水,唯独对那枚弹片束手无策,不敢贸然取出,楚肃已经大量失血,倘若再出半点差错,就连神仙也难救了。
再说印北关条件简陋,还是得将人送回京城去医治才最为保险。
思来想去,只能先以金针封穴,同时再以老参吊着,军医也会跟着上路以防不测,到了京城,御医们自然会有办法。
这事决计拖不得,他们行路匆忙,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比来时少了一个人。
直到出了陇西,方弘从六神无主的状态回过神来,冷不丁出了身白毛汗。
顾栩念没跟他们一起回来。
仔细想想,好像是从蛮人炮轰军营那天开始,他就没再见过顾栩念了。
只是谦王殿下情况凶险,几乎全营的人都围着他转,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顾栩念随军之事又不能轻易捅出去,方弘不敢妄动,只能期盼楚肃早点醒过来。
顾栩念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留在印北城里。
***
顾栩念再醒来时躺在木床上,从穹顶泄下的日光惨白,周遭的环境比柴房里亮堂了不少,又是北蛮风格的帐篷,或者说圆顶毡房。
与瓦鲁根的帐篷不同,她身处的这顶帐篷空荡荡的,好在还有只火盆。
看来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将她带走了,并且为她清洗了身体。
矮桌上放着食物和水,送饭给她的那个人没有留在帐中等她醒来,甚至像是怕被她发现,只躲在门外,却被影子暴露了方位。
顾栩念只是转动眼珠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人便匆匆离去。
清晨送来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洁白羊乳,顾栩念精神不济,便在午间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餐盘里换上了烤得香嫩的羔羊肉和清水,可她不肯动那些东西,不说话也不笑。
火盆因无人添柴,傍晚时便熄灭了,好在毛毡做的围墙透不进风,将寒冷的空气阻隔在外。
夜幕降临,毡房的门帘被悄悄挑开了,勒扎抱着一件厚实的裘袄走了进来,想要给她加盖在被子上保暖,刻意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了顾栩念。
“点灯吧。”这是顾栩念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因许久未进水米而显得有些嘶哑。
勒扎闻言小心地擦亮了火折子,点了风灯放在墙角,把怀里抱着的裘袄递了过去,有些生硬道:“给,你的。”
“多谢,”顾栩念不伸手,只是低声说,“我生起病来很麻烦吧?”
她说的很慢,因为勒扎的汉话也不甚熟练,只是比其他蛮人略通一点。
勒扎显得有些慌乱,原本就磕磕绊绊的汉话说起来更加费力:“我愿意的,要照顾你,不麻烦。”
他说的诚恳,英俊的脸涨得通红,琥珀色的眼珠却紧紧地盯着顾栩念。
“勒扎你过来。”顾栩念说。
勒扎很听她的话,于是半跪着把裘袄替她裹好,还仔细地掖了角防止漏风。
顾栩念伸手把他腰上的佩刀扯了下来,勒扎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垂下的眼睫毛颤了一下,却仍岿然不动。
“你不怕我杀你?”顾栩念问,然而仅仅是做了方才的动作也痛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勒扎像是没听清她的话,只把佩刀塞在她的手里:“送给你,我也,保护你。”
蛮人的佩刀上有他们的名字,是周岁时便锻造好的,本该死后和他们一起归于尘土,甚至连子孙都不予传承。
“别,害怕,”勒扎轻轻地说,“你会好好的,回家去。”
他用蛮语哼起曲调婉转的歌,大约是摇篮曲一类的调子,顾栩念放松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勒扎已经离开了,佩刀还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旁边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
毡房的门开着,门口的守卫也已经撤走了,勒扎想的总是这么周到。
顾栩念捧着那碗羊乳小口小口地啜饮,冻僵的身体暖和过来也有了力气,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走到室外,眯起眼睛感受阳光。
所有看到她的人似乎都对她出来走动这件事并不意外,想必是勒扎吩咐过了。
将布站在不远处的毡房门口,正在与人交谈,他颈上挂着数串玉石玛瑙,衣裳也华贵,倒是比他出使时更像位王子。
将布向她走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栩念没有回答他,但将布热情不减:“勒扎带你回来五天了,现在你在我们漠北部,安全了!”
顾栩念吃了一惊,她丝毫没有随着勒扎奔波的记忆,没想到竟然昏了那么久。
将布的汉话毫无长进,荒腔走板地对她说了一堆,又把她往屋里赶:“外面这么冷,你穿得少,快回去。”
顾栩念还站在原地,在异乡看见老朋友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她心神恍惚,没什么心思搭理将布。
她鲜少如此失礼,只是木呆呆地站着,瞳光像被冻住了似的双眼无神,鼻尖也被寒风吹得通红。
将布终于察觉了顾栩念不对劲,语气也焦急起来:“是冻僵了,还是伤口疼?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不好,你听不懂了?”
“我想回家。”良久,顾栩念终于出了声。
这句话她最近说了很多遍,甚至超过了她这二十年来所说过的总和,向神佛祷告过,也向瓦鲁根和其他人乞求过,但都没有回响。
她还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会是北蛮的俘虏吗?如果是那样,她还能回去吗……
将布脸上浮现出放下心来的神情,他吁出一口气,郑重道:“最迟开春,我们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