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54章 归稚其贰拾贰(4)
在场没有人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北蛮主君这么说,显然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瓦鲁根得意地大笑起来,带着呼勒都往大帐外走去,在经过顾栩念身边时,他伸出手,立刻被将布挥开。
“放开你的脏手。”将布警告道。
瓦鲁根轻蔑地甩了甩手,越过顾栩念,像抓小鸡崽一样提起了那名俘虏,仅靠指力便捏断了他的喉骨。
开战已是定局,留着他也没什么作用了——那一定不是一名玄甲军,或许是投靠了北蛮想从中牟利的叛徒,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寻常老百姓。
“你们救下她,真是帮了大忙。”瓦鲁根意味深长地盯着顾栩念的脸,直看得她厌恶地偏过脸,才扬长而去。
许是躺得久了脑袋也不灵光,顾栩念颇为费劲地理解了瓦鲁根的意思,她现在可是送上门来的便宜俘虏,留着自然有用。
两国之间怎可凭意气用事,她如今身处敌营,自然不敢托大斡旋议和之事,只能由着他们颠倒黑白。
但也并非走投无路,只要有人豁得出去——
这样一来,通关文牒自然是要不到了。
顾栩念也没太失落,至少在将布和勒扎身边,没有人能动她。
她要做什么事,也总归会有办法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出了大帐,又不动声色地在羊皮上用焦炭写了密报,想了想,又悄悄捡了块石头用羊皮包好,这样她即便身不能至,如果足够近,至少能将情报扔回关内。
也正是这一夜,顾栩念打定主意,趁着夜深人静,凭着记忆去找离开的路,却因误判了方位走到了瓦鲁根的领地,还被一队外出巡逻的骑兵发现了。
这些人只听从于瓦鲁根,搬出将布,甚至北蛮主君都是不好使的。
其中有好几个那天晚上的熟面孔,顾栩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要逃跑,凛冽的风灌进她的气管,却炙热得像要烧起来,她一步都不敢停,骑兵们在后面呼喝着追赶,像是猎人带着猎犬围捕受惊的母鹿。
勒扎意识到她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时已经晚了,叫醒了将布连夜打马来追,一路循着脚印找过来,总算在顾栩念力竭之前赶上了。
“你深更半夜哪里辨得清方向?!”勒扎于飞驰而过的间隙倾身将她捞上马,双臂把她圈在怀里,冲她大声吼,“还穿这么少!”
顾栩念赤着一只脚,身上冷得像块冰,牙齿打着颤,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将布策马追上来,凌空扔过一只水囊,眼睛瞪得溜圆,却是教训勒扎:“现在说那么多做什么,给她喝一些驱寒!”
勒扎腾不出手,还是顾栩念自己抓过水囊,手指僵硬得几次都没将口对准,只能狠狠搓了几下手。
将布的酒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红着眼睛,又连灌了几口,酒液犹如火种,暖意极快地蔓延到指尖。
“我得回去,”顾栩念的眼睛被泪水糊住,指着某个方向,怕他们听不懂,拼命让自己口齿清晰,用蛮族话固执地重复,“回去……”
话音刚落,勒扎按着她的头,和她一起伏倒在马背上,骏马陡然转了方向。
将布骂了一句,“噌”地一声抽出刀来,猛勒缰绳,瞬息之间就被落下老远。
“我死了,你就是储君。像个男人一样,记住你答应过的事!送她回家去!”将布放声大吼,孤身一人面对瓦鲁根的骑兵,大剌剌地横刀一划,冲入敌阵。
无比雄浑的吼声撕破了黑夜,天边乍现的金赤被积雪一映,总算有了光。
将布伫立在天地之间,比这熹微天光更加耀眼。
他目眦欲裂,狂笑却传遍草原,马蹄激起的雪沫在他身边飞扬成雾,勒扎仓促之间回过头来,却见雪雾中刀光一振,将布竟在阵中引刀自刎——他自知不可能拖住追兵太久,便以身做局,倘若日后有人查起,今日围攻储君之人,必将受到族中最严厉的惩罚!
那是极狠绝的一刀,落刃全无犹豫。热血以他为中心泼洒出来,咕嘟嘟地冒着泡,在雪地上开了一圈红花。
将布站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之中,静默着,作刑天执干戚之相。
“哥——!!!”
储君之死阻挡了追兵的脚步,按照北蛮的风俗,收殓尸身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追兵们所奉之命也只好为之让步。
勒扎不敢勒马,只能继续往前跑,只来得及抹掉夺眶而出的泪水,顾栩念却一矮身,自他怀中脱出,然后从马上翻了下去。
不知道她是没了力气从马上滚落还是有意为之,落地后滚了几滚,额角被雪地里埋的石头磕破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勒扎顾不得责怪她,将她手里紧紧握着的羊皮收好,又将她抱上了马背,牵着马缓缓往回走。
路过方才将布站过的地方,他弯下腰,谨慎地捧了一撮红雪,贴在胸口无声地痛哭。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懦弱,他的母亲是可贺敦,将布身死之后,他现在就是储君了,但他止不住流泪。
好在这眼泪很快就被风吹干,无人能知他曾于此地哭泣。
无忧无虑少年仿佛一瞬之间成长了,他的心里埋着熊熊火焰,从此,无惧无畏!
顾栩念坐在床上,头还被布条缠着,听到动静便向门口看去,脖颈修长。
“你是谁?”她注视着勒扎,轻轻歪了歪头,用蛮族话问。
她帐中的女奴都说蛮族话,她发现自己听得懂,并且也会说,在勒扎来之前,为了让她们听懂便用了这种语言。
勒扎松了口气,耐心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她。
顾栩念又问:“我是谁?”
勒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呆呆地望着她。
他成为储君之后,一连几天不得不去见形形色色的人,第一次体会到将布这些年的辛苦,只将顾栩念送到大萨满处医治,听说她醒了,便又接回自己帐中,可惜每每回来,顾栩念都在昏睡,于是一连几天都没能说上话。
顾栩念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是她又在恶作剧吗?她一向最爱这样捉弄人了。
可是看她的神情又不像,于是勒扎老老实实地答:“顾栩念。”
他第一次说顾栩念的名字时,就是这样字正腔圆。
因为顾栩念警告他,如果说错了她的名字,她可是会打人的,所以勒扎努力模仿着她的发音,不敢出错。
“怎么和你们的不一样,”顾栩念皱起眉嘟囔,像是对自己的名字很是不满意,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那我还有别的名字吗?”
勒扎被她问得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害羞。
“喂,我在问你话呢!”顾栩念不满地昂起头,她穿着御寒的长袍,又套上了坎肩保暖,一副蛮族少女的打扮,神气倒像是哪位部落公主,她又问了一遍,“我有没有别的名字?”
勒扎茫然地站在原地,那张脸上满是稚气的天真,顾栩念本身看上去已经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少会流露出这种小孩子般的神情。
除非在她现在的认知里,她就是个小孩子,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的一面。
倒是听说过有些人头部受到外伤会心智受损,但这不是病,就连大萨满也无法医治。
顾栩念还在等他的回答,勒扎突然有些呼吸不稳,他真的可以僭越到叫出那个太过于亲昵的称呼吗?
气息自喉间滚过唇齿,像是晨风拂过草尖。他听见自己轻轻答道:“念念。”
他说这两个字时,连声音都柔软下来。
这原本就是她的小字,也算不得僭越,或许还能让她在异乡多一分心安吧……
顾栩念像是很喜欢这个名字,重复了两遍,高兴地向他跑过来,双手拉住勒扎的袖口央求道:“那你一定就是我的朋友了,带我出去玩吧!”
勒扎不擅拒绝她的请求,便将她带到了大萨满面前,本想问问她是否还能恢复如常,却不成想顾栩念见了大萨满便跑了过去:“老爷爷,念念来给你梳头发啦!”
勒扎想扯住她也来不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抓过银梳,仔仔细细地给大萨满梳起了头发。
格苏萨眉开眼笑,还从糖罐里抓了一把糖给她吃。
这位大萨满一向爱捣鼓奇奇怪怪的食物给人吃,勒扎深受其害,已经到了见他给人端吃食就想转身逃跑的地步,已经不敢直视后续发展。
顾栩念乖乖把糖含在嘴里,大萨满愈发得意:“怎么今天想到来找爷爷玩啦?”
勒扎:“……”这位进入角色也够快的。
勒扎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被大萨满剜了一眼,堂堂储君被他撵苍蝇似的直往外赶:“问你了吗?让念念说!”
他与顾栩念说的都是汉话,顾栩念便也用汉话回,勒扎半天插不上一句话,无聊之下,自己也伸手从糖罐里摸了块糖——
漠北部十七王子,北蛮储君,数日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莫过于此。
顾栩念玩累了,就缩在火炉边打盹,见过她这副乖巧的模样,恐怕很难相信她小时候也是京城一霸。
大萨满抚摸着自己难得整齐的头发,又往火堆里添了块柴,悄声问:“你发现什么问题了?”
“她不认识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勒扎艰难道,“心智变小了,她还会好起来吗?”
大萨满高深莫测地摇摇手指,就在勒扎准备聆听教诲时,他一本正经道:“我以为你会发现,我刚才一直在和她用汉话交流。”
又来了,大萨满一向是喜欢装疯卖傻和小辈开玩笑的。
勒扎眨眨眼睛,随后将糖罐里的糖全部倒入了火里,用毯子将熟睡的顾栩念一裹,抱起来走了。
他好欺负惯了,却也是有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