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87章 新元其贰拾陆(3)
顾栩念伸手讨来了圣旨,替楚肃念了下去:“谦王楚肃功业昭昭,躬行不怠,乃国之股肱。”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说道:“皇兄这里写错了字,写的是骨头的骨,不过读音还是对的。”
楚肃乍一听到自己名字出现在圣旨之中,后面跟着一串赞美之词,这赞美之词还是出自顾栩念之口,顿时有些发懵,而后才想到自己此刻还站着不合时宜,便也跪下了。
“故特令谦王摄政,辅佐朝事,新帝尽可咨之……”顾栩念突然有些读不下去了,“勿受奸人挑拨,错伤忠良,切记谨记。”
楚慎果真是对楚肃没有半点猜忌,当初楚肃掌管玄甲军,他不怕楚肃拥兵自重;如今更是叮嘱他的儿子也善待楚肃,不得对他暗生猜忌。
如此宽厚的皇帝,如此温柔的兄长,本该得上天垂怜的……
三人在崇乾宫殿内呆坐了一个时辰,谁都没有再说话,天一亮,便发丧了。
大钟响了十二下,惊飞了琉璃瓦上的鸽群。
先帝楚慎,龙驭宾天。
周婉容悲伤之余,对顾栩念的态度还算和缓,有楚肃辅佐,她勉强撑着母仪天下的气度,一同处理楚慎的身后事。
原本这些事不需要她亲自操持的,但谁都拗不过她,楚肃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便尊重她的意愿。
楚映暂时由顾栩念带着,二人在崇乾宫里归置遗物,相对来说算得上轻松。四下无人,楚映便有些惴惴地问顾栩念,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他是这日醒来便听说父皇宾天的消息的,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像是身处一场大梦之中,需得旁人点醒了他。
即便他的母后说过很多次,他是太子,迟早都是要承袭正统的,但在楚映心中,显然还是早了点。
至少不要是现在。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但顾栩念想了想,自觉说不出要楚映做个好皇帝这种空话。
自然会有很多人对楚映这么说,可那些人,谁都没做过皇帝,又拿什么来要求楚映呢?
“唔,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接替你的父皇,守护他的子民,做他想做却没能做完的事?”顾栩念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如果你非要问我,那便是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想皇兄会很高兴。”
她不知道楚映是否能听懂,但楚映既然问了她,她便认认真真给一个自己的答案。
“可是我害怕,我做不到像父皇一样好。”楚映低着头小声说。
迄今为止,楚慎都没有教过他什么,甚至连字体如何都不苛责,倒是被周氏逼着看了几本折子的批注,甚至只是有关旱涝收成的汇报,忽然要他参与政事,难免会手忙脚乱。
在他心目中,楚慎自然是顶好的皇帝,可他仰望着这样的身影,又怎能自信与之比肩?
顾栩念捏了捏他的脸,要他的神色别那么紧绷,安慰道:“没关系,则钧会帮你的。”
即便没有那份圣旨,楚肃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的,何况楚慎遗命正是如此。
“要不让肃肃来做皇帝吧?”听了这话,楚映突发奇想,开口之前竟没再思考,“他一定比我……”
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可了不得,怕不是得有大臣死谏。
顾栩念反应也快,立刻抬手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但足以打断他。
楚肃委屈巴巴地捂着头顶,也知道自己说话没过脑子,乖乖闭了嘴。
顾栩念难得板起脸,楚映眨巴几下眼睛,老老实实等着她训斥——他每次功课不用心,皇后便总是这个表情。
可他等了又等,顾栩念并没有呵斥他,只是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拧,语调轻松地与他开启了玩笑:“就算你乐意,则钧成天顶着一张想砍人似的脸,你是嫌大臣们生活平淡,得给他们点惊吓是怎么着?”
想想那场面,楚映抿着嘴乐了,顾栩念却不笑:“日后你便是真让则钧砍谁,他也会去的,可你也不能事事仰仗他,大臣们精明着呢,当心他们到时心中只有则钧,没有皇上。”
她想起那些参与叛乱的大臣,不禁叹了口气。他们又何尝不精明呢,只是用错了地方。
连带着江誉在内,心中还惦记着昔日恩荣,却忘了如今治下清平,仰仗的可不是前朝的旧主子。
“我记住了,”楚映声音尚且稚嫩,却仍坚定道,“映儿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顾栩念一怔,恍然间她竟从楚映身上看见了楚慎当年的影子。
楚慎十六岁登基,性子又柔顺,当时不少老臣都暗暗叹气,唯恐他这性格难以震慑百官。可他继位大典之后,叫了楚肃和顾栩念进宫,就在崇乾宫前,他也是这样坚定地说,他不会让天下失望的。
那时楚慎眼里的光,哪怕在十余年后的今日,仍未熄灭。
***
出殡前还有亲人最后的告别,皇后伏在棺前,哭得不能自已,拉着楚慎的手不愿松开。
周氏素来颇有威仪,身份、年龄,甚至生来便沉稳的个性,都令她极少这样肆意哭泣,也只有在楚慎面前,她才愿意做个小女儿。
她面上的悲色显露无遗,仿佛一瞬间苍老了。
楚映有些无措,只好紧紧贴着她,试图以此来给她些许慰藉。
楚肃看着棺中那张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脸,看了好久都没能移开视线。
楚慎当真生了副好皮相,分明是皇帝却顶着那么一张端静的脸,五官甚至比小他两岁的楚肃还要柔和几分。
就算躺在棺中也是一样的端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人笑了。
楚肃向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下意识去看顾栩念,却发现她面上竟也是半点悲色都无。
“则钧,我……哭不出来。”顾栩念语气很轻,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楚慎的面容被脂粉描画过,看上去与生前并无分别,但从他书桌附近的血迹看,他咽气前一定不会很舒服。
只是想到这一点,她的心便揪了起来,可是眼眶干涩得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皇兄那么好,对我也好,我应该很难过才对,”顾栩念有些语无伦次了,有些着急为自己辩解似的,可她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可是我哭不出来,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皇兄走,再多看他几眼。”
她疯病好了之后,有时会让楚肃觉得有些陌生,像是突然长大了,又像是别的什么人借着她的身体在说话。
以前的顾栩念是不会多说这么多话来解释的,生怕别人曲解了她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得体到带着些惴惴不安的惶恐。
可是她有什么好怕的呢?明明已经回家了,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楚肃只能把她拥在怀里,用手指理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顾栩念顺从地抱着他的腰,很快就退了出来,又安静地站在一边。
即便楚慎不会介意二人在自己灵前亲昵,皇后现在也看不得这个,她不想生事。
“在这里的都是皇兄最亲近的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待会儿送他最后一程,莫要让皇兄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楚肃猛地一合棺盖,扬声喝道,“起灵!”
他和顾栩念还有牵着太子的皇后扶灵,出发时楚映还是太子,回来时他便该是新帝了。
楼月盈没有了搀扶皇后的殊荣,只能和一众嫔妃走在稍微靠后的地方,贵人们也不愿多搭理她,就她以往的经历来看,处境颇有些凄惨。
她如今也没了先前的气焰,她的父亲毕竟还在明理斋扣着,多少是个会遭人指摘的把柄,她不敢再出半点差错。
棺椁抬出大殿时文武百官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整齐地大放悲声。
百姓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静默而立,棺椁经过时,他们便伏地叩首,以此悼念先帝,哀声如潮。
楚映被浩浩荡荡的哭丧队伍所感染,几次都扁着嘴要哭出来,可是出发前顾栩念交代过他,他便强忍着不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皇后周氏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楚映,瞥见他的表情,愣是把他的眼泪掐了回去,楚映也知道轻重,忍着疼一声都没吭。
顾栩念最听不得别人哭,这时候倒是险些落下泪来,可是想起自己对楚映的叮嘱,只能憋住。
走到皇陵时,她的手掌心被自己掐破了,又从刺痛转为麻木,已经不太会痛了。
楚肃做主,按照楚慎的意愿将那副他的自画像挂在了墙上,与前两张画像相比,的确美观不少。
他这才回过味来,楚慎怕是那时便知自己寿限将至,却用玩笑的方式隐晦地告知他们。
不知顾栩念当时是不是听出了什么,又听出多少,才会快言快语地堵他一句,楚肃自己的脑子却是一根筋,若他当时听得出,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楚慎如此操劳,便是用绑的,也得让他一天睡足了三个时辰。
可楚慎又何尝不是一根筋呢?
他年少登基,从此片刻不敢懈怠,乃至宾天时未及而立。
真真是呕心沥血,直熬到自己油尽灯枯,以此来成全他当年所言,当真是个死脑筋。
他这一生的确太累了,该休息了。
楚肃望着他的画像,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最后唤了声皇兄。
顾栩念悄悄站在他身侧,牵住了他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