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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78.百念成灰

见他面色发白, 容貌愀然,指尖发颤,上官那颜在获得报复的快感后意外察觉自己心弦竟也跟着颤抖起来, 竟会随着他表情的波动而起伏。出太液池水时, 那一身如羽白衣似乎从千层雪浪上踏入世间, 而此时, 白衣沐血, 污了清华,早已不再圣洁。

心中为什么会一下下刺痛呢?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冤有头债有主找到了报复的人了, 自然不吝以恶毒的语言相激!

逆伦之罪,他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沉默?难道真如望陌所说, 真如纸上所写?因为背负了这样的罪孽, 她才被迫失忆?

心火焦灼, 毒血冲破体内稀薄的药液,从她喉中涌出。纠缠于他身上的视线被迫收回, 俯身呕出数口血水,头中极晕,地面都仿佛旋转起来。

一双冰冷的手将她扶住。

她睁眼,落入眼底的还是他。

“放开我!”她厉声,甩开他的束缚,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是谁?你是谁?”她血泪交织, 抬袖子擦去嘴里不断涌出的液体。

他身形不稳, 却还是蹲下身来, 眸里的痛楚落入什么人眼里浑不在意, 强握住她手腕脉门,渡入所剩不多的真气。

他都这样了, 还给她渡真气么?上官那颜猛地甩手,袖内振动,一串檀珠从里跌出,散作一颗颗蹦落地面。他怔了一下,很快被她挣脱。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檀珠划过的弧线上跌宕,上官那颜脸颊发烫,看着那些珠子滚落远处,几颗跌入池水,不由心痛,但她也只是在地上看着,绝不去拾起一颗。

“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她嘴角微笑,带着凉意,说给旁人听。

俞怀风掩袖低咳数声,袖角殷红如牡丹繁期。上官那颜瞥见那斑驳的色彩,心头如被荒草缠绕,张口却以嘲讽的语调道:“你真是我师父么?”

俞怀风无力地垂下袖子,嗓音轻颤,愈加低沉,“你不记得就算了,当我是不相干的人就是了。”

“不相干的人?”上官那颜心火再被点燃,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既然不相干,那就不要让我见到你!”她从地上爬起,转身便走。

“那颜……”俞怀风牢牢抓住她的手,他已不知说什么好。

上官那颜的手落入他手中,那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蹿过记忆。

这场戏,望陌看得足够烦躁,最后终于耐不下性子冷眼旁观这对别离数载的师徒情深缘浅。眼瞧上官那颜脸色愈发苍白,膝盖发软,望陌当先跨出几步,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揽入怀中。

扑进望陌怀抱的同时,上官那颜手指尖从俞怀风掌中划落。

果真已无法挽回了?俞怀风连抓住她的指尖都无能为力,眼看着她落入别人怀抱,对他不再有丁点的眷恋,忽然觉得这场生涯无聊也无趣,何需这么漫长?

一道寒光闪过,长剑一端握在俞怀风手中,一端指向了望陌眉间。

“放手!”他握剑的手沉而稳,垂下的袍袖在风里轻荡,中毒如斯,却气势不减,简短的两字,不容违抗。

望陌身形不由一滞,面色讶异中带有愤怒,“你在对谁说话?”身后的禁卫军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拉动弓弦,对准了俞怀风。

“剑指何人便是对何人说话。”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望陌不由冷笑,“你若有把握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杀了我,突围而出,那就不妨一试。”

上官那颜埋在他怀里的头动了动。

“我倒有兴趣一试!”俞怀风手腕一转,剑挽寒光。

长剑送出去三寸,再进不了一分,剑端抵在了上官那颜额头。

——她将自己挡在了望陌身前,强撑着一分清醒,与对面的人静静对视,对峙。

他停剑不动,她却往前迈了一步。

他倏地撤离一寸,深眸望着她,“你要怎样?”

“我能要怎样?”上官那颜虚弱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动。

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终于,俞怀风退到了栏杆边,再无退路。上官那颜却没有止步的意思,依然前行……

“铿”的一声,长剑从俞怀风掌中掷出,坠落于地。

“我以为师父会杀了我呢。”上官那颜牵动嘴角,淡淡一笑,“我这么逼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寒剑离手,颓然的气息再度将俞怀风席卷,片刻前的气势荡然无存,“你要我怎么做?”

“杀了我,消除你不愿面对的罪孽,或者,你从我眼前永远消失,不要让我看见你。”她不带丝毫感情地陈述。

俞怀风看着她冰冷的眼,心沉入谷底,身体晃了晃,终于倾倒……

一直神色漠然的上官那颜忽然心脏被剧烈撕裂了一下,素手扶住了他,他垂落的半缕白发从她面颊扫过。

他缓缓醒来,她立即撤手。

俞怀风瞳孔里刚映入她的身影,她已冷然转身。

“不要走!”他眼前又是一阵黑,拽住了她的手,气息急促,“快三年,你过得无依无凭,莫非我就过得痛快?一事事,你忘了倒好,可知忘不掉的苦?”

上官那颜身体僵了一下,要挣脱他的手却挣不掉,他脉搏的跳动通过手心一下下传到她掌中。冰冷的手,紊乱的脉搏……

没来由的心痛,但既然从前有无法面对的孽缘,如今尽数忘掉后,何苦再去记忆?虽然她一直在找寻记忆,但得知一些事情后,她却步了。她逼他如斯,他也不曾承认过什么。若真是逆伦,何必还去承继那段孽缘?

“如果你真是我师父,是我的授曲恩师,那就各自谨守伦常,不越雷池,岂不好?”上官那颜眼神飘忽,凉凉道。

俞怀风将她指尖紧紧握了握,终于松开,连着退后数步,俯身拾剑,却难以站起,他以剑拄地,支撑身体的全部重量,剑身一寸寸没入地板之下。呼吸难以为继,数口血水沿着剑身缓缓流下。

上官那颜视线震颤,脚步越发虚浮。这时,从曲廊一端跑来一个女童,一边哭着一边奔到了俞怀风身侧,见他情状,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砚儿终于找到你了……血,好多血,师父你不要死,呜……”

女童抱住俞怀风手臂,一个劲地哭,毫不犹豫地拿自己华美的袖子擦去他嘴边的血滴。泪眼迷离的小公主见所有禁卫军都将兵刃指向了自己寻了多年的师父,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谁都不许伤了师父!谁敢动师父一下,我就杀了谁!”

稚嫩的嗓音毫无杀气,却满是怨气。禁卫军头领看了眼望陌,望陌脸色不虞,“砚儿,到皇兄这里来。”

“皇兄是个大坏蛋!”砚儿呜呜哭着,看一眼俞怀风便心疼难过之极,看一眼望陌便憎恨之极,“你们把师父伤成这样,砚儿不原谅你们!”

上官那颜看到那小女孩,不由牵起自己心中一阵伤痛,闭上眼,身体歪倒。望陌一直在她身后三步外,见状立即将她再度揽入怀中,同时对随从大喝:“传玄狐子!”

俞怀风强撑清醒,看到上官那颜憔悴苍白的面容,心口气血凝滞,再也撑不过去,长剑倒地,他身体重量再无所倚,也向一边倒去。砚儿惊恐万分,连忙拉扯,却挽不回他倾倒之势。

几道飓风卷来,两个人影瞬间掠到曲廊内,同时半跪于地,稳住俞怀风身形,一人一掌抵在他后背输渡真气。

望陌冷眼瞧着,“宫廷内苑,也是你们随便闯的么?”

二人真气渡得快,迅速收手后,较年长的一人道:“两年前,圣公与你有约,我等才避于宫外,不予干涉,如今你若是毁约,我等则不必一再退让。”

“不必一再退让?”望陌冷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定赌约时,你曾将一半绘有堪舆的宝卷赌给圣公,以圣公之才,一半宝卷已够成事八分,如今,长安的另一个世界业已苏醒。”

望陌眸中一震,虽不知此言虚实,却还是起了忧惧之心,“我与俞怀风的赌局尚未最终结束,你们若任意行事,我定不惜一切代价葬送前朝遗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你们之前毁掉长安地下堪舆!到时,只怕你们前功尽弃,一丝希望也生不出了!”

俞怀风身后二人对视一眼,亦不知望陌言语几分虚实,都深感踌躇。

这时,有个声音道:“那我们就继续赌下去。”

望陌看着已清醒过来的俞怀风,应道:“此时胜负未分,必须赌下去!”说罢扬手,数千兵刃箭羽收起。“半年后,我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众禁军护着太子与太子妃离开了太液池,俞怀风在旁人的扶持下,目光远远送了一段才收回。

“师父……”小公主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坚决不跟望陌走的砚儿,选择了留下。

俞怀风见当初圆滚滚的一个女娃如今也长大了几分,不由发觉,时间之斧能琢开璞玉,亦能消磨一切。

他重回太液池底,不带任何人。

如今的太液池上,四处暗伏着前朝能人异士,太液池外,也暗伏着大宸的精兵骁将。都在等待一个约定的时间。

砚儿时时来太液池,等着某天师父会出来。

夏去秋来,秋转冬回,半载也不过一弹指的时光。

太液池面冰封,砚儿焦急万状,担心重重寒冰之下,会阻了师父的步伐。她拿着冰铲蹲在冰面上锲而不舍地凿洞,毫不惧寒。

“这是在做什么?”身后有人靠近。

“凿洞,让师父出来……”小公主闷头应了一声,突然停了手中的活儿,转头看来人,顿时警惕的神色爬上眉梢,“太子妃嫂嫂,你来做什么?”

“我也来看师父。”

砚儿将身体护在挖了一个浅坑的冰面上,戒备道:“你跟皇兄是一伙的,都是来欺负师父的,不准你看!”

上官那颜拢着袖子里的暖炉,眼神飘向冰面之下,“我有礼物要送给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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