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85章 新元其贰拾陆(1)
眼下叛军是拼死一搏,这一打便是一个月,承北营居然节节败退,兵线退到了宫门口,沿街的房舍也毁得差不多了。
楼月盈是反应最及时的,连夜带着子女来求皇后收留,皇后待她却不如从前宽厚了,但勉强也愿给她一处瓦片遮头,顾栩念见了她,倒是松了口气。
京城多少年没有经过大的战役,大臣们也慌了,家中待不住,不如躲进宫中表表忠心。
若能凭空变出几千,哪怕几百玄甲便好了。
人人心中都如此作想,可惜玄甲军昔日荣光不再,没法子力挽狂澜了。
谁都不知道何时宫门会被攻破,所能做的便是守住气节,总得对得起宫外厮杀的将士们为他们换来的一时安稳——
成则于国危之时风雨同舟,自是少不了加官进爵;败也名垂青史,于后世落下个好名声,都是划算的买卖。
往年中秋节,皇城里处处歌舞升平,这年的八月十五,却是冷清了不少。
无人有心思再起歌舞,此时更得谨言慎行,一不留神被扣上不知国恨的帽子,那便无处申冤了。
许静姝给顾栩念化妆时也没了往日的心境,往她眼尾扫了大红的胭脂,凌厉非常。
顾栩念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抓起石黛往自己眼下添了两笔,效果便更惨烈了。
许静姝再转回身来时,一个不防备被她吓得倒退两步:“你这怎么回事?!”
“许姐姐不是让我扮鬼?加两道伤痕,怨气更重。”顾栩念咧嘴一笑,悚得婧嫔愣住了。
许静姝手忙脚乱地给她卸掉脸上的妆面,一边用温水给她洁面,一边叹气。
“你说外面打了这么久,去了鹿山的老百姓有家都不能回,带的粮食吃完了,就全靠朝廷派救济粮,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听说叛军用的火雷,爆开的时候不留一片好瓦,吓死人了!”婧嫔把软帕扔进水盆里,侍女立刻端了盆出去清洗,屋里便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再打下去,这年还过不过了。”
顾栩念安安静静地听她抱怨,许静姝又把她的脸扳过来:“今日妆容还没上完,你可别想着跑。”
“我没亲眼见过,帮不上什么忙。”为了方便她上妆,顾栩念闭着眼,说话也尽量不牵动表情。
许静姝的手停了一下:“要我说,那些大臣们就是离谱,自己平白顶着乌纱帽,就指望抓你这无官无职的顶包,也不嫌丢人?”
顾栩念眉毛一皱,立刻便被她手指抚平,许静姝熟练地涂抹黛青:“若是什么都该你知道,便是那些人无能,你能拽秦太尉下马,已经很了不起了。”
婧嫔的生父掌管刑部,她自小便被告知事事都要合规合理。在她看来,顾栩念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就算被藏进了深宫,还是会有人时不时将矛头引到她的身上。
风凉话谁都会说,可此等略欠理智之举,至少不该是官员所为。
顾栩念睫毛一颤,想笑却是不敢笑:“许姐姐如今倒是袒护我。”
“试问天下女儿,还有哪个比你顾大小姐威风,”许静姝轻轻用指腹往她眼皮上按压一层薄红,“别看那些人嘴上不说,指不定心里如何艳羡呢。来,睁开眼。”
顾栩念眼角那抹绯红恰到好处,许静姝蹭掉手指上沾染的胭脂,望着她笑:“这颜色挑人得很,果然像你这样生得白,用了才好看,我们多少都差些味道。”
迟来了十几年,总算把她当作能说体己话的姐妹了,顾栩念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否该高兴。
她才要答话,就听外面轰隆一声,红木的妆台颤了颤,勉强还立着,桌上的妆品却滚落下来,精巧的壳子摔碎了,里面的妆粉震了一地,闪着细腻的光。
“该死,这是宫门破了?”许静姝低咒道,“等下打进来,就跟他们拼了!”
顾栩念凭窗向外看,尘土飞扬也看不清楚,硝烟腾起,天色似乎都比方才黯淡许多。
她正想冲出门去,婧嫔却先她一步把门关上了。
许静姝脊背抵着门,昂然道:“本宫是此宫主位,既然皇上放心让你来这儿,便没有要你涉险的道理……今日便是国破,也不会让你死在本宫前面!”
顾栩念与她对峙片刻,见她心意决绝,只好软下态度磨她,不料婧嫔固执起来也不输人,顾栩念便拿她没辙了。
为了防止她逃跑,婧嫔用软帕将二人手腕绑在了一处,顾栩念哭笑不得,却只得与她同进同出,任外面嘈杂,天黑之后二人竟一同坐在院子里望天。
“以后还看得见这么圆的月亮吗?”许静姝托着腮,愁绪万千。
顾栩念也只好与她一起托腮,心说月亮总会圆的,只要活着,自然看得到。
可她实在不是很擅长安慰人,这话说出来总觉得不对味,于是商量道:“不如咱们去城楼上,离月亮近些,也要它看咱们时清楚些。”
“也就你才说得出这种话,”许静姝站起来,这个提议深得她心,“行啊,今日本宫也跟你威风威风!”
俗人望月,她却要月亮为她而来,倒的确是顾栩念会说的话。
二人上了城楼,只闻城下高呼,叛军的旗帜被从中间剖开,一半随着削断的旗杆斜倚在尸山之上,另一半则被什么人握在手中。
楚灏浑身浴血,奋力举起长剑,剑上挑的破布正是叛军的旗帜。
他催马上前,在宫门口嘶哑地咆哮道:“罪臣楚灏,救驾来迟!!!”
“那是……靖州王?”许静姝躲在顾栩念身后,悄悄指着下面,“他怎么也……”
她本想说靖州王怎么也弃暗投明了,却没敢下这个定论——若他心中所想当真如他所作所为这样好猜,那他还是楚灏吗?!
顾栩念面无表情:“别问我,我不知道。”
她说话间,宫门徐徐打开,楚灏所经之处,禁军拄枪单膝跪地,欢呼声震耳欲聋。
不知怎么的,顾栩念一时竟有些晕眩,曾几何时,她也听过如此欢呼。
“你怎么了?”许静姝扶着她,有些担心地问,“你是怕靖州王此举有诈?”
“没事,我跟去看看,”顾栩念定了定神,忍过这阵莫名的不适感,勉强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咱们先回去,等人来传我便是。”
***
顾栩念猜得没错,不多时她便站在了金銮殿内,身旁是才立下大功的靖州王——先前那声巨响,正是他亲手引爆了叛军最后一处大型军火库,让孙啸峰跟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布置一起炸上了天。
他二人便是在叛军之中,也是身份尊崇的人物,这时候不约而同地反了水,落在死守皇城的大臣们眼中则是说不出的怪异。
楚肃和承北营的将军们站在后排,尽管进门前几人都简单清理过,盔甲上却还是偶尔掉灰,又只能看着顾栩念与楚灏并排站立,心中说不出的气闷。
顾栩念此刻比谁都懵,拿不准楚灏这是要做什么。
这人不是前几天还怂恿她离开京城吗,这才几天,居然还反手送了这么大的礼。
顾栩念不时用眼睛瞄他,越发觉得可疑。
楚老六竟也有如此顺眼的时候,当真不是别人假冒的吗?
有楚灏在,倒是打消了众大臣对顾栩念的猜忌,矛头全部指向了靖州王。
与顾栩念的情况不同,她有无反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自从江誉下的那盘棋瞒不住了,靖州王的立场早就众人皆知。
一个参与反叛的王爷此时来表忠心,若是连该有的怀疑都没有,未免有些天真。
楚灏的态度也诚恳,他既知江誉密谋,只得将计就计。
无论大臣们信与不信,楚灏的说辞是站得住脚的。他若不是真心,又何必趁胜负未明时,给予叛军重创。
此役若无他相助,怕便不是这个结果了,如此来看,便是功大于过。
论功行赏时,楚灏却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求将他遣回金淮,距生母的故土近一些。
他在靖州,好歹是一方郡王,若是迁至金淮,名不正言不顺,所能行使之权恐怕还不如目前,也不知他为何做这赔本买卖。
大臣们惯会见风使舵的,此时便开始称赞他高风亮节,如此一来,楚慎也不得不允了他。
靖州王三拜叩谢龙恩,拳拳孝心令人动容,可当真如此吗?
楚慎的目光依然温和,可嘴角一贯柔和的弧度,这一日却绷得笔直。
百官各自领命前去收拾残局,顾栩念叫住了楚灏,直截了当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皇兄都允了,小顾卿还有什么话说?”楚灏勾着半讥不讽的笑容,目光越过她,反倒扫了一眼驻足在殿外的楚肃。
楚肃:“……”这怎么还聊上了?
“你若真有这个想法,那日便可动身去金淮,何必等到现在,搞这么大阵仗,”顾栩念盯着他,“还有那日,你说‘我们’,是当真想带我一起走?”
“本王那时走,是擅离封地,总归不够名正言顺,”楚灏神色不变,甚至还轻轻笑出了声,“本王的邀请,现在依然有效。”